杨国庆今年八十多岁，退休前曾是一名经验比较丰富的外科医生。患有老年糖尿病的他想改善自己的健康情况，花费5000元在药房旁边的小店里购买了几盒控糖保健品。

  5000元甫一离手，冥冥之中，杨国庆感觉自己好像上当受骗了。他回到门店想要把保健品退掉，但被拒绝。不久，曾经门庭若市的小店关门消失了。杨国庆拨打了12315的维权热线，想要追回这笔钱，可他既查不到门店的注册信息，手中的“药”也成了“三无产品”，维权无果，杨国庆只好把气憋回肚子里。

  “我国老龄化呈现出数量多、速度快、差异大、任务重的形势和特点。”2024年1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一号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银发经济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如何为老去做准备？这是任何一个人都要面临的考验。不停流走的时间面前，一些老人选择赌上有限的金钱，用保健品为生命的后半程买几张“彩票”，让夕阳的风景再美一些。

  “我的初衷就是活得长一点，说白了就是延年益寿”，杜宁从5年前开始购买服用保健品，包括330元一盒的双心Q10辅酶胶囊和益生菌类保健品，前者大多数都用在改善心脏功能，缓解心脏疾病，后者用于调节消化功能。除此之外，杜宁家里还有一些如吸氧机类的机械保健用品。

  “‘夕阳无限好’可以尽情地享受，但是，‘只是近黄昏’的潜意识总是让我想再做点什么，让黄昏再黄昏！”杜宁已入耄耋，仍然笑容爽朗。他毕业于211院校，年轻时从事水利工程建设工作，退休后赋闲家中，每周都与朋友相约爬山，聚会饮茶，畅聊养生之道。

  老友间的闲聊往往能带来最新的养生资讯，这是杜宁了解保健品的重要渠道，其他时间，杜宁也会通过电视或者主动上网搜索来购买能够针对性改善身体的保健品。

  “我是用自己的智慧来看保健品。”杜宁总结道。保健品一般有三种：一种就是千年以来的历史证明好的；第二种是现代高科技的；第三种是服用以后有具体效果的，而他则会进行“实验”来对其分析取舍。对于保健品的实际效果，杜宁保持乐观的态度，“正所谓信其有，不信其无，相信它是有用的就行了”。

  同样希望能够通过保健品改善健康情况的，还有拿铁的爷爷。自从因为脑瘫手术导致偏瘫后，拿铁爷爷的左侧身体行动不便，平时出门机会不多，闲居在家的他主要是通过线上渠道订购保健品，包括电视广告、电话推销等形式。

  拿铁心底对保健品的药效持怀疑态度。她不能理解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平日生活节俭甚至有点抠门的老人，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和购买年轻人眼中是“智商税”的药酒和玉床。拿铁爷爷曾和女儿有过激烈的争吵，甚至以绝食相逼。得偿所愿后，这几千块没有让拿铁爷爷的身体有明显的变化，其中有一瓶药酒反而让拿铁爷爷出现上火和嘴角起泡的症状。

  直到28岁，腰间盘突出改变了拿铁的想法。卧床的一周，拿铁连最基本的翻身穿衣服都很费劲，只能依赖家人的帮助。这种慢性病的折磨是隐秘而持续的，每一次久坐久站、搬取重物，她都不得不忍受着腰腿部细细麻麻的、难以用言语对外人形容的疼痛。

  身体的不适持久而微妙，她好像突然与爷爷感同身受，理解了这位老人为何愿意豪掷千金、痛快地买下效果未知的保健用品。“我家老人也时时刻刻被自己身体的不舒服折磨着，这种不舒服很难和我们表达，或者说了我们也难以理解”。拿铁年轻时可接受牺牲身体健康来换取奋斗的果实，而如今她认为健康才是一切存在的前提。“我体会到的只是疾病的痛苦，而他面对的，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这时候购买保健品，像是一种买彩票的行为，虽然大部分没用，但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能有用呢？身体特别不舒服的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愿意试一试。”拿铁说道。

  沈红梅退休前，是一名机关单位干部。在她常去的菜市场附近，有一家保健用品销售门店。年轻的销售员们站在门口，热情地与路过的老人打招呼，邀请他们进店免费测量血压血糖，介绍仪器，聊聊家常。沈红梅常去试用店里的按摩床，每试用一次，还能得到一枚免费的鸡蛋。

  “除了想要健康以外，我的母亲更多出于一种贪便宜的心理。”在沈红梅的女儿杨泳的印象里，沈红梅有点抠门，喜欢图些小便宜。“老人抱有想让自己健康的侥幸心理，万一有用，何乐而不为呢？”

  很长时间的鸡蛋“诱惑”下，生活勤俭的沈红梅最终把两万元的按摩床抱回了家，由此她获得了终身免费领鸡蛋的特权，同时，每介绍一个朋友买床，她就能够获得两千元的返利，沈红梅想要用这样的形式，“免费”得到一张保健床。

  令沈红梅没想到的是，没等到她积攒下十位客户，这家为周围许多老人销售过保健床的门店突然人间蒸发，一同消失的还有沈红梅每日领鸡蛋的福利。

  这样的老年人并不在少数。刘志峰刚从大学毕业便踏入了保健品销售行业，担任销售员五年，他见识过形形的保健品销售案例，深谙保健品行业的销售套路。

  “我们的策略大部分是通过会销。” 刘志峰回忆道。会销，即会议营销，这是一种在特定顾客群体内通过亲情服务和产品说明会进行产品销售的方式。

  首先，刘志峰所在的门店会通过售卖有机农副产品和派发传单的方式，将顾客引流到店里，引导顾客进行两百元的基础消费，由此对顾客的购买水平进行筛选；确认名单后，销售人员会促进与顾客建立联系，上门拜访每一位目标顾客，确定他们的经济实力，向他们灌输保健知识；第四天、第五天，顾客们被安排聚在一起，集中会销，销售员们集中营造氛围使顾客成交。第一周的每一天，销售员们都会去老人家里坐坐，沟通感情。如此往复，五天一循环，后续还会进行复购会销，“我们会控制住量，让顾客吃完之后继续买，争取让顾客一吃一辈子。”刘志峰说。

  “我认为这不属于诈骗，我会尽量以正确的方式去帮助阿姨建立养生的观念。”刘志峰评价道，“但在宣传上肯定存在一定的虚假宣传。”根据《保健（功能）食品通用标准》第3.1条，保健（功能）食品是“食品的一个种类，具有一般食品的共性，能调节人体的机能，适用于特定人群食用，但不以治疗疾病为目的。”所以在产品的宣传上，也不能出现有效率、成功率等相关的词语。然而，在销售员在与顾客实际交流中，往往会以效果为卖点宣传。“不这样宣传，人家为何需要买呢？”

  同时，刘志峰也承认，保健品行业目前的销售手段不乏游走法律边缘的灰色地带，一些公司会组织外出旅游，强制顾客消费，对于消费能力不同的客户开放分期付款、贷款等。

  “保健品公司会用尽各种牌，亲情牌，感情牌，使尽解数。”刘志峰透露，一些保健品公司的线%。

  “我拒绝推销员。”海量的选择面前，杜宁有自己的原则，他更愿意相信朋友的推荐和主动的搜索，而对于街头的推广推销，他向来“不屑一顾”，因为那太“低级”了。

  但是，据杜宁的家人回忆，杜宁的一位“朋友”曾经送过他不少保健品，也会载送几位老人去参观工厂。杜宁却不认为他是推销员，因为“他没有和老人们要过钱”。

  杜宁的家人们尝试过劝阻，不过这样的尝试收效甚微。“他们不让我吃我就不吃，我想起来了就去吃，他们能阻止就阻止，阻止不了他们也就算了。” 杜宁对此不以为意。劝阻无用，杜宁的女儿现在很少干预他的购买决定，只能尽量给他推荐有科学依据、对症下药的保健产品。

  “老年人总归有一些基础病，有些保健品对他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杜宁的妻子和女儿能够理解他的心态。“他从七十岁开始买保健品。”杜宁的妻子回忆道，“退休之后，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体哪里都不行了。”一起喝茶聊天的朋友患上胃癌，杜宁感觉自己的胃也出了问题，心神不宁，体重骤减十斤，直到去医院检查确认身体没问题，他才放下心来。

  同样在古稀之年，拿铁的爷爷的心态也发生过转变。拿铁回忆道，老人原本有许多兴趣爱好，喜欢钓鱼，打麻将，扎风筝，热爱工作和生活。退休初期，他常常回到老家和老同学见面聊天，后来被返聘，一直工作到七十岁左右。生病偏瘫后，他拒绝了女儿把他接回老家的想法，因为“怕别人看他笑话”，每天在家里看电视、刷手机，言语之间总说自己“没什么用处”。“原因是行动不便，走路姿势不好看，时刻需要别人协助，也没办法创造价值，对生活失去了掌控感，自尊心受挫体现在这里吧。”拿铁这样认为。

  老去是每个人必经的路。2021年，中国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比例超过14％，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中国已从老龄化社会郑重进入老龄社会，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陈功认为：“养老已经从一个产业过渡到一种特殊的经济形态，从主要面向老年人这个特殊群体进化为整个社会的需求。”

  社会呼吁养老服务行业的发展跟进，提升服务质量和专业化程度。为此，2024年1月，国务院办公厅发布了首个“银发经济”相关文件《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发展银发经济增进老年人福祉的意见》，对养老产业整体框架进行设计，推动市场成熟化、专业化发展。

  然而目前，国内整体养老服务市场仍处于发展初级阶段。在陈功看来，一些老年人遇到的保健品诈骗或者金融诈骗，根源于养老服务领域严重的供需失衡。中国养老服务市场对老年人需求的识别和评估不足，无法对老年人提供精准的公共服务和市场服务；老年人无法通过市场和政府获得很好的服务，加之数字鸿沟问题，这都为诈骗提供了可乘之机。

  “我们做的还不如一些骗子。”陈功这样评价道。很多保健品销售采取就近原则，能够精准与老年人的需求对接，为老年人带来社会缺少的人文关怀，建立起深刻的情感链接。

  刘志峰曾经工作的公司要求销售员经常去顾客家上门拜访，绝大部分老人的子女都不在家，他会贴身携带小礼品，陪老人们聊天解闷，每次至少半小时；到下雨天，他会去帮老人买菜做饭，陪他们聊聊天。刘志峰和顾客们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基础，后来，即便他与一位老人长达一年没有联系，再去拜访时，他依然会受到老人的热情招待。

  然而，工作五年的刘志峰始终没有办法忽视心底的道德谴责，保健品行业存在的太多乱象，让他最终离开了这个行业。

  刘志峰认为，保健品不是洪水猛兽，与其一味阻止老人购买保健品，家人更要做的，是去真正了解老人的需求，对于保健品诈骗，最好的预防是家人的陪伴，“不要让别人趁虚而入。”他这样说道。

  除了家庭关怀，老龄化社会也呼唤着基层治理、社会服务等多方面的系统性支持。杜宁的妻子杜奶奶笑着说，希望社会能多组织一些跳舞、下棋的娱乐活动就，“老人参加这些活动，感觉自己年轻了，身体也好了，吃保健品就少了。”